我看着宫砖上那零落的碎片,心中凄然 , 他扣住我的咽喉 , 阴鸷地瞪我 , 面目扭曲得可怕 , “从现在开始,不许弹!不许唱!”
声音从缝隙中挤出来,“办不到!除非你杀了我!”
“别以为我不会杀你!”他的眼眸被怒火点燃,眼白变红了 , 扬声喊道,“来人!”
“陛下舍得杀我?”我阴冷地笑。
“不舍得也要舍得!”刘聪从侍卫的腰间抽出佩刀 , 横在我脖颈上,眼中布满了酷烈的杀气。
我浅笑吟吟,“我就赌,陛下下不了手!”
那银白的刀光映亮了他的眉宇 , 相信也映白了我的脸。他眯着眼 , 阴鸷的眸光笔直地刺进我的眸,杀气凛凛。我依然笑着,身子陡然往前倾,脖颈处弥漫开尖锐的痛,似有热血流淌而下。
刘聪惊骇地后退,那锋利的刀锋已经染了我的血。
很痛,越来越痛,血一直流,染红了衣襟……
他扔了大刀,抱着我,吼道:“快传太医……快去……”
“为什么……容儿 , 为什么……”他崩溃道,嗓音嘶哑 , 急忙用广袖捂着我的脖子。
“你不是想杀我吗?如你所愿……”死了就可以摆脱他 , 那么 , 我宁愿死。
他悲痛得目光颤抖 , “我不是真的要杀你……只是控制不住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了……容儿,我并非真的要杀你,我怎么下得了手?”
我冰冷地看他一眼 , 闭上眼 , 希望就此沉睡,再也不会醒来。
……
上苍不从我愿,也许老天爷还要我身受磨难、饱受痛楚 , 才会让我得到永久的安宁。
刘聪退得太快 , 脖子上的伤口不深,否则,我早已死了。
伤口包扎了,他问太医,脖子上会不会留下疤痕,太医回道,刀伤不是很深,不会留下疤痕。
喝了汤药,他挥退宫人 , 我瞧出他有话对我说,就闭上眼 , 假装睡着了。
刘聪拨了拨我的鬓发 , 帮我掖高锦衾 , 接着轻轻握着我的手。静默片刻 , 他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,“容儿 , 我知道你还没睡着……我也知道 , 你不会再信我了,可是我真的知道错了……我不该凶你、对你吼、强迫你,更不该横刀在你的脖子上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失控……”
他的嗓音饱含懊悔、自责、愧疚 , 以及无穷无尽的悲痛 , 仿佛恨不得受伤的不是我,而是他。
“你日日弹奏那曲子,原本我觉得没什么,觉得你有所寄托就不会胡思乱想,是好事……没想到,那曲子别有深意……花灯是五弟送给你的,那曲词也是五弟为你所作,你日日弹奏,寄托思念之情 , 抒发刻骨之念……容儿,你教我怎么想?”
“我妒忌得发疯、发狂……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,听到你的琴声 , 想到你那么恨我 , 我就无法忍受……你知道吗?容儿 , 那优美的琴声就像有人用刀割着我 , 一刀刀地割,一片片地削……那种凌迟之痛 , 锥心刺骨 , 会把人逼疯,相信你也曾感受一二。”
是的,我也尝过那种凌迟之痛 , 刀刀无情 , 片片冷酷,逼至疯狂。
因此,他才会冲动、才会丧失了常性,要杀我!
刘聪悲伤难掩,以哭腔道:“以后再也不会了……容儿,我最后一次向你保证,我不会再伤你分毫!”
不伤我的身,却伤我的心,囚我在宫中,这便是生不如死。
我一动不动地躺着,当做自己已经熟睡 , 他见我没反应,再待了片刻就出去了。
刘聪 ,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, 因为你的言而无信 , 因为你的丧心病狂 , 也因为我对你没有情。
或许,这就是我对你最大的残忍 , 说服自己原谅你、爱上你 , 请恕我有心无力。
……
我流了不少血,而且是接连受伤,身子亏损太大 , 太医呈上滋补的药 , 每日的饭食也是补血、补气、补身的药膳,吃得很腻烦。
帝太后时常来看望我,总是劝我想开些,好好养伤;还说,身体发肤、受之父母,千万不要再做那些激烈的事,否则在天之灵的父母也会为我担心。
刘乂来看过我两次,也劝我不可再妄动歪念,否则便是任何希望都没有了。我叮嘱他 , 千万不要将我的事告诉刘曜,他应了 , 保证不说。
刘聪来听雪轩少了 , 隔三差五地来一趟 , 来了也是小坐片刻就走 , 问我一些家常的病情,再无其他。也许 , 他是担心 , 我常常看见他反而对身子、心情无益,索性就少来。
一夜,宫人都去歇着了 , 苍苍守夜 , 我正要就寝,她忽然道:“贵人,将军领命攻取长安,后日率军离都。”
我道:“苍苍,你救过我,我很感激。我也知道你对将军忠心耿耿,但你务必记住,你是宫女,安守本分是你最应该做的。”
“奴婢知罪 , 奴婢谨记贵人的教诲。”苍苍并无惊慌,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。
“我跟陛下回宫后 , 你是不是将我的事向将军禀报?”我冷冷地看她。
“陛下严令禁止非议贵人的事 , 更不许外传 , 奴婢尚无机会向将军禀报。”她觑我一眼 , 立即低垂了眸光。
“你胆敢向将军透露半句,我绝不轻饶!”我寒声道 , “将军率军出征 , 不能分心,明白了吗?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苍苍明了地看我。
倘若刘聪发现她有所异动,绝不会轻易饶她。
这场伤病,足足养了两个月才大好 , 面色红润了些。太医叮嘱我少思、多笑 , 保持心境开朗,再过两月就能恢复到以往的康健。
初冬时节,帝太后命宫人缝制数件棉袍、轻裘和大氅送给我。这日,刘聪忽然驾到,威武不凡地站在寝殿中央,眉宇间漾着浅浅的笑意。
我暗自想着:今日他为什么这么高兴?
他扬声道:“呈上来。”
跟在后面的内侍恭敬地走上前,双手捧着一叠蓬松、柔软的雪白毛皮,白得耀眼,瞧得出来是上佳的动物毛皮 , 极为珍贵。
刘聪解释道:“这是从几十只狐狸身上摘下来的最柔软的毛,制成这件大毯 , 盖在身上很暖和。容儿 , 这件狐毛毯子送给你,喜欢吗?”
我淡淡道:“喜欢。”
蒹葭上前接过来 , 笑道:“恭喜贵人 , 这是陛下亲自去山上猎的狐狸,然后吩咐宫人连夜赶工 , 这才做出这么一件极其珍贵的狐毛毯子。”
“多嘴。”他低叱道 , 笑意不减。
“奴婢知罪。”话落,蒹葭走到我面前,“贵人摸摸看 , 这狐毛很细腻呢。”
“的确很细腻、很柔软。”我随意摸了一下 , 不苟言笑。
蒹葭将狐毛毯子放在床榻上,刘聪挥退所有宫人,静静地看我半晌,道:“五弟和粲儿在长安大获全胜,我已封五弟为车骑大将军、雍州牧,改封中山王,命他镇守长安。”
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?有何用意?
我冷然道:“军政大事,后宫女子不得干涉。”
“我告诉你这些,只想让你知道 , 五弟出征长安,胜绩可喜 , 你不必担心。”
“谢陛下相告 , 不过还请陛下记住 , 与中山王有关的任何事 , 与我无关,我也不想知道。”
刘聪走上前 , 与我仅有两步距离 , “你重伤初愈,务必少思,想一些开心的事 , 做一些快乐的事 , 好不好?我不会打扰你静养,你安心住在这里,嗯?”
我轻轻福身,“谢陛下体恤。”
他轻拍我的肩头,旋即转身离去。
我不知道,他今日谈及刘曜,是试探我,还是好心告诉我,让我不要胡思乱想。
刘曜镇守长安,就难得回平阳了。
如此 , 也好。
……
不久,长安传回消息 , 晋平西将军率五万兵马进攻长安。刘曜领军在黄丘与晋将大战 , 不幸战败;紧接着 , 驻守新丰的刘粲也惨遭败绩 , 逃回平阳。于此,晋军声势大振 , 关西胡人和汉人纷纷相应 , 刘曜只得据守长安,孤军作战。
晋永嘉五年年末,刘曜没有回都 , 想必是长安战事吃紧 , 汉晋两军对垒,僵持着。
永嘉六年,暨汉国嘉平二年(公元312年),元月,太医不再开药给我服用,说我的伤病不会落下病根,嘱咐我少思、少忧、少虑。然而,刘聪做了一件让我震骇的事。
苍苍连续五日没有来服侍我,我觉得奇怪 , 问春梅、秋月,她们目光闪躲 , 说苍苍染了风寒 , 卧病在床。
她们神色有异、语音不畅 , 我断定 , 苍苍必定出了大事。
当即,我到她的住处去瞧瞧 , 她不在,我厉声责问:“苍苍究竟在哪里?”
春梅、秋月从未见过我发怒 , 连忙跪在地上,“奴婢……奴婢不敢说……”
“说!”我喝道,“万事由我担着!”
“苍苍……重伤在身,被送往西北角的西苑……”秋月颤声道。
我立即赶往西北角的西苑,听闻那里是收容身染重病的宫人的地方 , 由于缺医少药、无人照料 , 里面的宫人很难活下来,最多苟延残喘一个月。因此,西苑也叫做:死人苑。
一进西苑,我就闻到古怪的酸臭味、腐烂味,差点儿被闷死。
春梅、秋月自告奋勇,让我在门口等,她们去找苍苍,把她带出来。
等了一盏茶的功夫,她们架着一个奄奄一息、骨瘦如柴的女子出来 , 我的心隐隐作痛。
苍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
春梅、秋月让她靠坐在墙上,我连忙脱下大氅 , 盖在她身上。苍苍半眯着眼 , 面色发青 , 瘦得皮包骨头 , 我不明白,健康青春的苍苍,短短几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