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起身,我冷声道:“刘公子垂爱 , 我深感荣幸。请你记住 , 我是大晋皇后 , 谁也改变了这个事实。”
“我已猜到你会这么回答 , 我只是不明白,为什么你非要陪着那个失智、庸碌的皇帝吃苦头?”刘聪的声音异常的平静。
“假若你非要我给你一个答案 , 那么 , 我给你:我对你没有半分男女之情。”
他缓缓站起,深深注视我,悲愤地问:“难道你对那皇帝就有男女之情?”
我克制着心头的怒火,“我对陛下如何 , 对旁人如何,与你无关!”
他纵声大笑 , 笑得狂妄,笑声渐渐悲冷,“好!好!好!与我无关……你的事,自然与我无关……”他凶厉地瞪住我,“羊献容,我不会再打扰你!但是,终有一日,你会后悔今日的决定!”
我看着他拂袖离去,背影僵硬,步履沉重 , 带着满腔怒气走向竹屋。
他一片丹心,遭我生硬的拒绝 , 我本以为不会再有相见的一日 , 但是 , 世事难料。
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动情 , 但我很清楚,他真心待我好 , 真心带我脱离漩涡、泥淖 , 真心给我一种安稳、宁静、平淡的日子。假若,这是司马颖对我说的,我会心花怒放 , 毫不犹豫地答应。
刘聪 , 虽是匈奴后裔,却不可否认,是一个有担当的优秀男子。
……
日日担心,夜夜惧怕,怕司马伦的人突然闯进来,杀了我们,永绝后患。
所幸,一日日地过了,我们还活着。
我等着司马颖率军攻进洛阳的那一日 , 等着他带我离开这个血腥的是非之地,我相信 , 他一定会带我离开。
四月 , 天渐渐热了 , 阳光越来越盛 , 风暖花落,春花凋零 , 夏花绚烂 , 浓荫遍地。
一日,我正在抄书,碧浅形色匆匆地奔进来 , 神色怪异。
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搁下狼毫 , 心头微感不祥。
“皇后,城门那边来了好多将士,手执长戟,腰配宝刀,不知是什么人。”碧浅越说越惊怕,“奴婢听闻,那些士兵来势汹汹,好像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难道是赵王派来的人?难道赵王按耐不住,终于下手了?可是 , 若他想下手,何须大张旗鼓?
金墉城消息闭塞,京中发生了什么事 , 我们无法得知。
整整一月 , 表哥没有派人送来书函,难道表哥出事了?
“容姐姐……容姐姐……”人未至 , 声音先至 , 司马衷惶急地大喊着,奔进大殿 , “容姐姐 , 不好了,前面来了好多士兵,他们是不是来杀我们的?”
“皇后,前面真的来了很多士兵 , 杀了一些人 , 硬闯到这里了。”紧跟着奔进来的是碧涵,又急又怕,六神无主。
我大惊,心揪了起来。
可是,那些士兵若是赵王的部下,为什么会杀赵王安排在金墉城监守我们的士兵?
这时,殿外传来凌乱而重重的橐橐声,似有不少人闯进来,我沉思片刻,拉着司马衷往外走。
站在殿前阶上 , 我望着数十个刀戟在身的戎装士兵,心潮涌动。
灿烂的阳光映照在刀上、戟上和触目生冷的铠甲上 , 银芒四射 , 闪闪烁烁 , 耀人眼目。
两个身穿将领战袍的男子从后面走上前 , 屈身行礼,“臣、末将参见陛下、皇后。”
这二人自称 , 左者是广陵公司马漼 , 右者是左卫将军王舆。
司马衷惊怕地躲在我身后,结结巴巴道:“平身。”
“陛下,逆贼司马伦犯上作乱 , 矫诏篡位 , 大逆不道,末将与广陵公已擒获司马伦,还请陛下与皇后回京主持大局,以安军心与民心。”王舆高声道。
“请陛下、皇后回京。”司马漼也道。
……
原来,这两个月,发生了很多事。
赵王司马伦矫诏篡位,登基称帝,激怒了宗室嫡系、先帝子嗣,尤其是齐王司马冏和成都王司马颖。
他们的“怒” , 其实是对皇权、帝位的觊觎,换言之 , 若要排资论辈 , 也是我们当皇帝,什么时候轮到你司马伦?
三月 , 驻守许昌的齐王司马冏与豫州刺史、龙骧将军等人起兵 , 遣使传檄文给驻守在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、常山王司马乂和驻守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等人共同讨 伐逆贼。宗室诸王闻风而动,对赵王群起而攻之。
其实 , 天下兵马掌握在宗室诸王手中 , 一旦有哪个王篡位称帝,行大逆不道之举,势必会激怒诸王 , 各州、各镇兵马就会齐集、向洛阳高歌猛进。
正在洛阳宫城享受当皇帝滋味的司马伦 , 听闻诸王起兵讨 伐,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,急召孙秀等一帮心腹大臣共商御敌之策。
齐王司马冏大军屡战屡败,只能坚垒自守。
成都王司马颖亲率二十万大军至朝歌(今河南鹤壁市淇县),与敌将会战于黄桥,战败;后采纳谋士所献之计,大败敌军,乘胜渡河。
四月,广陵公司马漼、左卫将军王舆率七百精兵入宫 , 击杀孙秀等司马伦一党于中书省,擒获司马伦。
这场讨 伐赵王司马伦之战 , 将士之死大约十万人。
而洛阳宫城 , 死了多少人 , 无人知晓。
……
回到洛阳宫城 , 总有一种做梦的感觉,很不真实。
司马衷又穿上帝王朝服 , 坐在太极殿上朝 , 以无人敬仰的天子之尊俯瞰群雄。
五花大绑的司马伦跪在丹墀下,耷拉着头,发冠凌乱 , 已无昔日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。
兵败如山倒 , 他也变成了阶下囚。
有朝臣问陛下如何发落司马伦,司马衷看看我,咧唇傻笑,“皇叔爷毕竟是皇叔爷,虽然他做出人神共愤之事,不过朕是晚辈,就罚他……和朕一样,去金墉城面壁思过吧。”
群臣高呼:“陛下仁厚。”
当日,赵王司马伦被送往金墉城 , 不几日,金墉城传来消息 , 他中毒身亡 , 所中之毒正是他毒死先皇后贾氏的金屑酒。他四个儿子 , 也都在金墉城。
也许 , 这是司马氏哪个王爷下的密令,也许是司马衷的谕旨。
无从得知。
是以 , 司马衷大赦天下 , 改元“永宁”,下诏褒赏勤王有功的诸王:齐王,成都王 , 河间王等。
回京后 , 仍然住在昭阳殿,但我是废后。
我设法联络表哥,但是,派人找遍洛阳城,也找不到表哥。
司马颖呢?何时才进城?
四日后,我站在殿廊,望着后苑的碧树浓荫、花落花开,碧浅匆匆行来,“皇后。”
“什么事?”我见她面有异色 , 心猛地下坠。
“奴婢打听到,羊家、孙家所有人都被杀了。”碧浅面色沉重 , 眉眼间似有凄色 , “据可靠消息 , 前几日夜里 , 有士兵闯进羊府和孙府,大肆屠杀 , 血流成河。后来 , 那些士兵纵火,羊府和孙府烧成灰烬了。”
“哦。”我淡淡应了一声,继续赏花、赏缤纷多彩的初夏。
四月 , 风有点热 , 又有点冷,蓝空高远,无边无际,那种湛蓝,蓝到极致,便成虚妄。
多年来,后苑的花无人培植,娇贵的品种早已活不成,那些坚韧不拔的低劣品种倒是顽强地生存下来 , 越长越茂盛,绽放出妍秀的鲜花 , 以清丽、高格之姿在血雨腥风中摇曳 , 笑傲群芳。
碧浅陪着我 , 静默不语。
孙家、羊家依附于赵王司马伦 , 诸王讨 伐司马伦,孙羊两家势必成为众矢之的,覆巢之下焉有完卵?
父亲死了 , 所有人都死了。
我应该开心 , 应该纵声大笑,应该感谢那些士兵,那些欺负我的人终于死了,死得多彻底、多干净!
外祖父、外祖母被儿孙连累 , 老来不能安享晚年 , 死于非命,也许这就是命吧。
唯有他们的死,让我难过。
表哥呢?表哥也死了吗?
表哥,你在哪里?
“皇后,表少爷一定会吉人天相,也许表少爷躲起来了。”碧浅安慰道。
“希望如此。”这世间,只有她了解我的心思。
这个世间,最厌恶、最痛恨的那个人,终于死了,再也不会见到了 , 再也不会欺负我、恶骂母亲了,我应该笑 , 但是,脑中浮现出那些痛苦、不堪的记忆……
父亲拖母亲入房 , 毒打母亲 , 撕裂母亲的襦衫……年仅八岁的我 , 躲在帷幔后面,捂着嘴 , 流着泪 , 看着母亲被父亲脱光了衣衫,看着父亲扇着母亲的脸,看着母亲在父亲的暴怒中颤栗、流泪、咬唇……
我在柴房看《诗三百》,父亲看见了 , 说我偷懒 , 一巴掌打过来,紧接着操起一根木柴,狠狠地打我……即使全身都痛,痛得无法忍受,我也不求饶……父亲越打越气,最后将我扔进水缸,摁在水中……所幸母亲看见,我才没有溺死……
母亲将秦琵琶藏在柴房,夜半时分悄悄去柴房,父亲发现了 , 勃然大怒,将秦琵琶摔碎。母亲死死抱着秦琵琶 , 泪流满面 , 任凭毒打、辱骂……我站在门口 , 没有恳求父亲饶过母亲。父亲将母亲拽到墙边 , 将她的头撞墙,顿时 , 鲜血溢出 , 血泪布满了母亲的脸……我惊惧地尖叫,吵醒了所有人……
母亲,他终于死了!母亲,在这世间,我没有亲人了!
母亲 , 你开心吗?我很开心 , 可是,你与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我永远无法得知。
这个世间,我孑然一身,没有亲人了。
只有司马颖,只有我身边的碧浅。
大殿传来脚步声,片刻后,我发觉有人站在我身后,转身望去——
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望着我,外披黑色战袍 , 俊美的脸略有憔悴,剑眉挺拔如松 , 薄唇棱角分明 , 望着我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