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盯着青衣,“公子时常唱《越人歌》,与先帝有关?”
“先帝在世的最后几年 , 常常命宫人弹秦琵琶 , 他唱歌 , 我听得多了 , 也跟着唱。”青衣目光平和,想必是想起了以往美好的时光 , “后来 , 每每想起先帝,我就唱这支曲子。”
“你可知道,先帝为什么喜欢唱《越人歌》?”
“先帝驾崩前的最后几日,我陪着先帝 , 先帝说起了一个出身清贵高门的姑娘。”他含笑道 , “有一日,先帝去城郊散心,和那姑娘偶然邂逅,一见钟情。不几日,先帝带姑娘来华林园游览,姑娘也就猜到了先帝的身份。虽然他们相差二十岁,但是他们都喜欢《越人歌》,姑娘弹奏秦琵琶,先帝就扬声而唱 , 琴瑟和鸣。先帝想把她纳入后宫,但是她婉言谢绝了 , 因为她深知一如宫门深似海 , 也不喜欢争宠 , 更不愿他们的情意因为宫闱争斗而变得面目全非。先帝怜惜她 , 也感念于她的心意,就没有勉强她。”
“先帝与这位姑娘没有终成眷属 , 这才念念不忘 , 驾崩前还惦记着她。”我总算明白了,母亲心爱的男子是文武双全的九五之尊,别的男子自然无法入她的心 , “也因为如此 , 先帝一直喜欢秦琵琶,喜欢唱《越人歌》。”
司马颖会弹奏秦琵琶,弹奏《越人歌》,技艺精湛,只怕也与先帝有关。
一切都明白了,只是,母亲,为了一辈子不争宠,为了情意不会变得不堪 , 你宁愿另嫁他人,自苦一生 , 英年早逝,这又是何苦呢?
突然 , 一个人奔来 , 惊诧地看我一眼 , 接着扶着青衣,忧心道:“回去吧 , 您身子抱恙 , 要赶紧回去啊。”
这人是司马衷的贴身内侍小山,我的猜测没有错,青衣的真正身份是……
青衣低弱道:“我没事……”
小山焦急道:“您都吐血了,还没事?”
“小山,摘下面具。”我命令道。
“这……”小山为难道。
“我是皇后,你敢不从?”
小山犹豫片刻 , 终究摘下青衣脸上的青铜面具。青衣想阻止 , 可是力有不及,阻止不了。
摘下青铜面具,那张熟悉的脸慢慢显现在我眼前。
以前,这张脸总是表现出一副呆傻、无辜的神情,可是此时此刻,这张清瘦的脸平静得仿如秋水长天,我想起他在金墉城花廊唱歌的清绝身影,想起他那些看透世事的言辞,想起他遗世独立的神采。
青衣 , 就是司马衷。
“对不起,朕欺骗了你。”司马衷苦涩地笑,“你是不是恨朕?”
我无言以对 , 原来 , 他不傻 , 清醒得仿若世外高人 , 看透了一切。
他知道我喜欢司马颖,几次想离开洛阳、随司马颖离去 , 他从未阻拦 , 甚至鼓励我离开,追求自己的幸福。
他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我,从来没有强迫过我 , 点点滴滴 , 哽咽在心头。
他以另一个人的面目与我成为知交,并没有什么目的,只是想给我指明迷津。
我不明白的是,他不呆、不傻,为什么要装成一个傻子?
司马衷凄涩地笑,“你一定在想,朕不傻,为什么要装傻?”
我颔首,他缓缓道来:“朕自幼呆傻、懦弱,与十岁孩童一样,总也长不大。朕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听从母后的话让朕即位 , 也许是看在朕的儿子聪颖有加吧。后来,赵王兵变谋逆 , 先皇后被废黜 , 那夜 , 不知道怎么回事 , 朕突然就清醒了,好像一夜之间从十岁孩童长大成人。朕在宫中游荡了一夜 , 看清楚了很多事 , 也想明白了很多事。”
“既然陛下不傻,为什么继续装傻?”我诧异不已,他的人生竟然这么传奇 , 一夜之间突然不傻了。
“大晋兵马都掌控在宗室藩王手中 , 虽然禁军是国朝最精锐的兵马,但是精兵不多,一旦几个藩王联合起来,洛阳禁军无法抵挡。”
“陛下可以联络几个兄弟勤王,比如成都王、长沙王,那时只要陛下发出诏令,他们会进京勤王。”
“之前朕呆傻无能,先皇后挑起诸王内乱,假若朕暗中调遣成都王、长沙王进京勤王 , 天下就会大乱,兵连祸结 , 生灵涂炭。”他摇头失笑 , “朕当时想 , 只要朕继续傻下去 , 洛阳就不会发生兵祸,这个天下也不会兴兵大乱。只要百姓不受苦 , 宗室诸王怎么闹都不要紧。朕没想到 , 当时的一念之差,造成以后数年的内斗、战乱。”
我明白了,司马衷只想洛阳和天下臣民安居乐业 , 免受战争之苦 , 这才没有调军勤王。
假若他突然变得聪慧了,就会招至杀祸;再者,晋室元气大伤,江河日下,已经到了日暮穷途的境地,就算他变得睿智,手中没有兵马,也无法扭转大厦将倾的命运。
因此,他就继续当一个傻皇帝 , 以至于局势越来越不可收拾,他更加无力挽救。
我在想 , 就算他不傻了、聪慧了 , 也无法与诸王相比 , 因为 , 那些王爷野心勃勃、智谋高超,阴谋诡计一出接着一出,司马衷怎能比得上?
忽然 , 司马衷吐出一口带点乌色血,小山惨声唤道:“陛下……”
“陛下 , 怎么了?”我焦急地问,“小山,陛下到底怎么了?”
“陛下……陛下龙体抱恙……太医说,陛下中毒了……”小山哭得凄惨。
“怎么会中毒?是谁下的毒?”我震惊 , 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。
如今洛阳形势已稳 , 大局已定,东海王司马越独揽朝政,想司马衷死的,不是他还有谁?
傻皇帝死了,司马越就可以再扶持一个傀儡皇帝,取得更多的官爵与权势。
司马衷握起我的手,嗓音饱含歉疚,“不要胡思乱想,容儿,朕只恨这一生无力保护你。”
我问:“是不是东海王?陛下 , 告诉臣妾,是不是东海王?”
“太医不肯说实话,奴才求太医 , 太医才说的。”小山一边抹泪一边哭道 , “太医受人指使 , 在陛下的膳食中下毒药 , 虽然每日只是一点点,但日积月累 , 体内积累的毒素多了,陛下就会……”
“那毒药不会致命 , 现在也还不是毒发的时刻,只是朕乱吃膳食、瓜果,这才招引体内的毒素提前发作。”司马衷朝我微笑 , 满足、幸福的微笑 , “容儿,生死有命,朕也活够了,朕不想再做傀儡,被人利用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容儿,朕时辰不多了。”他又呕出一口鲜血,小山连忙为他擦拭,他握紧我的手,“听朕说 , 朕死后,司马越一定会扶持司马炽登基。司马炽是朕皇弟 , 你不能晋为皇太后 , 这于你不利……你务必派人去传司马亶进宫,早做筹谋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 , 臣妾送陛下回宫 , 太医一定会治好陛下……”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他为我安排一切 , 想起以往他待我的种种好 , 我很难过,我不想他就这么死了。
司马衷的声音越来越弱,“朕一生无能 , 无力保护妻小 , 但朕会尽微薄之力保你一命。你这一世的生死浮沉、悲伤痛楚,是朕带给你的,那么,就由朕结束。”
泪水夺眶而出,我哑声道:“与陛下无关……”
他喘着粗气,越来越难以为继,费力地伸手,抚触我的腮,“朕无牵无挂,唯一牵挂的 , 就是你,容儿……朕对不起你 , 绑你一生,困你一世……”
我抱住他 , 热泪潸然而落,“是臣妾对不起你……臣妾让碧涵替臣妾侍奉陛下……臣妾还……”
他温柔地笑 , “朕是傻皇帝 , 无力保护妻小,自然不能束缚你。”
我明白了 , 他宠幸碧涵 , 是依了我的意,好让我安心;他晋封碧涵,是基于一个男人对妻妾的情分;在碧涵与我之间 , 他总是袒护我、呵护我 , 虽然我与他没有夫妻之实,背叛了他,可是,他毫无怨言,反而一再地保护我……
司马衷这样待我,是愧疚多一些,还是夫妻情义多一些?
青衣,情意,情义,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有情,也不敢胡乱猜测。
“朕死后 , 你便可海阔天空……”他祈求地看我,“容儿 , 抱抱朕 , 好不好?朕想在你怀里等父皇母后来接朕。”
“好。”我抱着他 , 第一次与我名义上的夫君这么亲密。
小山和碧浅在一旁看着 , 早已哭成了泪人。
我哼着那曲《越人歌》,感觉司马衷的身躯越来越冷 , 越来越冷……他的嘴角噙着幸福、柔和的微笑 , 闭着眼,安详地离去了。
……
光熙元年十一月庚午,司马衷驾崩 , 时年四十八岁。
东海王司马越与诸臣议定 , 大行皇帝谥号为“惠”,史称晋惠帝。
史载,惠帝暴毙于显阳殿,十二月己酉,下葬于太阳陵。
而在司马衷驾崩的当夜,我让碧浅派人去传表哥进宫,然而,不知道为什么,陛下驾崩一事泄露了风声 , 表哥非但没有进宫见我,反而司马越控制了整个宫城。
我想让表哥传司马亶进宫 , 继而即位 , 但终究功亏一篑 , 司马越先发制人 , 我无力扭转乾坤。
后来,我才知道 , 是碧涵泄露了风声 , 她一直与司马越的部属有勾连,此次趁机取悦司马越,以求获得赏识 , 得到他的庇护。